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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党的故事我来讲】老一辈
作者
谢雯昕
来源
点击数
更新时间
2021-07-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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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往年的习俗,清明本该是有所纪念的。

按常故是一家人买了香蜡钱纸,盘好一只烫熟的公鸡,起个大早,背篼里装上上好的白酒和菜,寻山访木,供奉给深埋泉下的魂灵们。

在过去的几年里,我家的香火有四个去处,油菜花田对面埋葬祖祖辈辈的老山、旧祠堂、一对老人的长眠所、路旁的红星碑。

记忆里清晨田间雾气会很重,扑在脸上凉丝丝的,油菜花田里满满一片金,夹在丘陵间,仿如青瓷碗中的一枚生卵黄,还有碎冰碰壁叮咚响。油菜花间的路一旦走习惯了,就可以沉浸在景色里,不用忧心脚下的安危。蜂蝶总是成群,一位高冷一位总是凶巴巴的,无辜路过的我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尽管如此,山脚处一位婆婆家的狗狗还是能第一时间发现我们,然后吠得方圆十里都以为来贼。她旁边这户人家与我们家是故交,因为离老山近,同姓家每每路过都会跟他们打招呼。

在我还未成年的日子里,这山上的祖先就属爷爷记得最清楚,他能叫出每一处长满青草冢的主人名字,这里有他的父母,也有他妻子的父母,还有一众亲戚,有一辈子在这片小天地磋磨的,也有客行他乡未旋归者。若是诸位亲戚不介意,便都请到一块来,燃一大把香,把纸灰烧得旺,就代表神灵歆享了美食和供品心满意足了。

从前不知,原来这些埋着的灵魂,都是战火纷飞的时代过来的。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人们想要的不多,不过是有个屋子落脚,每天有食物果腹,有衣服蔽体。那个年代所有平头百姓的故事,我都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。他似乎永远都还活在年轻的时候,看着有关抗日战争的电视剧,讲着自己年轻时的故事,念着毛主席,精神抖擞中气十足地老去。我从来不能理解他爱看千篇一律还不写实的那些抗日奇侠剧,私以为自己看过的红海行动、战狼等电影都比这个有意思多了。后来整理他的平生,才明白,他们这一代人,出生在抗日战争的年代,经历过朝鲜战争、土改文革,到改革开放人生已过半,并没有过上太多好日子。他父母走得早,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,后来成为了一名铁路工人,常年的工作在他的腿上留了许多圆鼓鼓的块,如长了根瘤菌的根须一样缠绕在他的小腿肚上。皮肤如千褶万壑的地表,青筋是绵延的山脉。

他听不进人言,也不为错改,也不怕疼。他不太爱洗澡,也不太爱换衣服,无论多少次劝他就是不肯穿新买的衣服,旧衣服总争着不肯扔;切菜削到手大滴大滴流血也只是拿布简单裹一裹,不肯去医院,最后还是哥哥坚持带他去打破伤风针。我们不敢让他一个人在家里,怕他烧了火又沉沉睡去,再将厨房熏个漆黑。

他像一座孤独的老城,有许多发灰的故事,别人进不去,自己也出不来。

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虽然拍得不够写实,讲得也不够动人,但却是他们少有的能怀念过去的方式了。后来给他找的老电影,他也不是不喜欢,只是小年轻们工作上学人去楼空后,没人放给他看。电视依然是他们接触这个网络世界的唯一选择。

后来爷爷也走了,我们家应该再没人叫的全这些黄土之下的名字,记得清这段连照片都少得可怜的旧事。

待黄纸烧成灰烬,不剩一点火星了,便将酒洒在坟前。君埋泉下泥销骨,后来人借酒,寄人间春色满楼。大人们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,只留一个胆儿大的放鞭炮。待鞭炮一响,我便像受了惊的兔子撒蹄子就跑,只留下噼里啪啦的余音回荡在竹林间。

下山后,回到花海对面。重新装上一背篓香蜡钱纸去祠堂。

旧祠堂里,供奉着天地人神,香火绵延,只是常年被山上绿荫笼罩,不见白日。墙上看不见几处完整白皙,淌着的朱红笔墨,是当初捐款修葺之人的名字。门槛木色已斑驳不清,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水泥,湿润处长满了青草苔和燃尽的红烟烛茬。

这些烛火前曾跪过许多人,一代代,穿着不同的布料,从草鞋到皮鞋,用不同的垫子铺在泥土之上,唢呐吟唱着古老的歌谣,将灰烬送上天去,随风去。

沿着旧祠堂侧一群大白鹅守着的路上山,踩过新锄的台阶,便要在一座石碑前点上下一处香火。这些和杂草一样参差不齐且一头黑的细木棍儿,都是近几年新生的香蜡茬,也都是我亲眼看着它们生出来的。这座石碑上雕龙绘凤,下面住着的一对老人,是我的婆婆爷爷。

战火飞尽,人间便可谈情爱。爷爷是老党员,后来和婆婆结婚,也当上了公社干部。再后来他们有了三个孩子。最小的孩子出生没几年,改革开放的春风就吹来了。

三个孩子养起来可不容易。尽管有饭票等拿去换吃食,他们还是日常吃不着肉。用通俗点的话说,就是一家有食几家分,慷慨得过分。爷爷出去工作的时候,家里一般不煮肉,须得等他回来才能吃着。他们一家人住在旧祠堂旁泥墙瓦顶的四合院里,中间有一棵年年结果的柚子树。村里各户人家挨得很近,窜门也来得方便。孩子们可以光着脚丫在黄土地上撒开蹄子跑,可以捡山上的柏树枝回来烧,可以用竹叶吹曲子,可以下河捉鱼捉泥鳅,可以趁着年少漫山遍野打闹。什么都挺好,除了吃不饱。但是有言道“面包会有的,牛奶也会有的。”

随着改革开放的如火如荼的开展,农村长大了,城市长大了。孩子们也长大了,一个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,从土房子搬进了鳞次栉比的楼房,从漫山遍野跑的小皮猴到有了稳定的收入的大人。再后来婆婆爷爷老了,眼看着孩子们的孩子长大了,一个个离开家乡去外面读书工作,生活同祖国的发展一般蒸蒸日上。

又后来弟弟出生了,婆婆摔了一跤,渐渐不记得人了,唯有我唤她时,她会应着。所以我每每放学回家第一件事,就是去叫她。后来我考上了远在哈尔滨的大学,爷爷趁此机会也去了一趟哈尔滨,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上飞机。同年八月十日,那天我还是一跳下车门就去屋里唤她,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应。爷爷说她刚才明明还同他说了话,还在看电视……我想,也许她是在等我回来。老家有这行的德高望重的伯伯,一切的仪式都按他说的来。大人们为了避免给小孩子直接解释死亡这件事,就说婆婆变成星星了。但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。人死后会化成尘埃,变成这颗蓝色星球的一部分,倘有一天他站在其他星球上看向这里,埋在泥下的人们不就是星星吗。

两年后爷爷也去世了,我从哈尔滨匆匆赶回,下飞机时已至凌晨。那时还是冬天,我和哥哥守在旧祠堂前听火盆兹拉兹拉响着。

回乡的路,原本都是黄土。以前我和婆婆一老一小,回乡要走一个小时的路,若是遇上下雨天,就穿着雨靴趟着泥泞,还是走一个小时。后来政府往这里修了水泥路,车也能开过去了,恰好路过我们附近的砖厂,村里各户人家便再添了些钱把路修进了院子,修到了各家门前。这条路上有一段竹叶子遮天蔽日,罪魁祸首的绿竹兜上栓了一头老黄牛。别的牛都会哞哞地叫,可我几乎从未听它叫过,逗他也不叫,所以这是一头奉行沉默是金的、不同凡俗的牛。

过了老牛和竹林,便是那座红星碑了。从前它只是一座流浪路边的坟,简单地拿黄土垒了,也极少引起注意。老一辈总说,路边坟葬是离了乡再也没回来的人。在那个交通不便,出门全靠腿脚的年代,尸骨还乡大抵就是远行人最好的结局了。爷爷只说这位长辈是在外面立过战功的,至于具体的故事,那些硝烟弥漫,那些战火纷飞,那些鲜血与信仰,都在这颗红星的见证下和他一起长眠地下了。

“我们是旧时代的残党,新时代没有能载我们的船。”

他们陪中国走过了最艰苦的岁月,如今黯然退场。

我想起袁枚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犹屡屡回头。

我想起亚洲铜。想起,我的祖辈死在这里,婆婆爷爷葬在这里,我也将埋在这里。亚洲铜,亚洲铜,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。除了你,别的都不算是埋骨地。亚洲铜,亚洲铜,我愿作你身上一棵小草,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。

编辑:张杏  审核:朱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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